婺源人喜食辣味,从居家的粗菜淡饭到婚丧寿筵的满堂宴席,由路边摊点随锅小炒到酒楼宾馆的流水酒席,辣味始终点缀其间。鲜红的辣,紫红的辣,嫩绿的辣,淡雅的辣,暴烈的辣,婺邑隹肴总是沾着辣椒。席间酒终用饭,众人尤喜最后端上桌子的酸辣椒,豆腐乳,酒喝够了,菜尝遍了,酸辣透爽的腌红辣椒又一次诱惑了被酒迷得朦胧的眼光。辣椒似一位千般妩媚万分娇娆的情人,她凭着那娇艳雅致的身躯,挟着那风风火火的冲劲,在骄奢豪华的筵席上,在三碗两碟的小酌间,在随身而携的小吃里,不知迷醉了多少尘世上的人。
记得小时候有年正月里,在隔壁一人家结婚酒席上,巷里那个大嗓门叫“冬瓜庆”的年轻男人特别能喝酒,吃酒之后讲话声音更是震人耳朵。那天酒席上刚吃了几杯酒，席间有人玩笑说：“冬瓜庆，喝酒你行，桌上这碗辣椒豆腐干总吃不下去吧！”冬瓜庆捧起那碗菜，眯着双眼望了会，深深吸了口烟，“吃下去桌上那包飞马归我啦！”同桌诺诺。我望着他左手捧碗右手扔掉烟头，操起筷子一拨一拉，一口又一大口辣椒进了嘴，只一会功夫，那碗辣椒豆腐干就被“冬瓜庆”吃了个碗底朝天，同桌几人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是调味的干红辣椒，辣劲十足呵，“冬瓜庆”用手抹抹嘴，拿起酒杯喝干了酒，顺手把没拆包的“飞马”放入了裤袋里。这是我迄今没再见过的吃辣椒方式。
每年七八月间正是本地辣椒上市的时候，辣椒藤经过两个月的生长，在酷热天气里正式开花挂果，本地辣椒的味要辣得纯正悠长，肉头也比外地辣椒生得绵实鲜嫩得多。如果是油爆辣椒瘪，一样的作料下锅，味儿却相差好多，自己种的辣椒吃在嘴里除了自然的辣味，还有椒肉的香和回味来的一丝甜。大热天里想吃新鲜腌辣椒也可以，但要注意几点，拌辣椒的盐绝对不能省，一定要粗盐拌满辣椒，否则盐放少了辣椒可就酸的不能入嘴了，其二盛放在玻璃瓶里可要压紧压实密封紧，不然的话开瓶拿起的都是辣椒，放在平稳阴凉的地方十曰左右即可吃了。鲜姜蒜子红辣椒放在小瓷碟里，酸辣芬香的味儿隐隐勾起人的食欲。
白露风起好腌菜，九月里的乡村人家洗净大坛小瓮，整篮的辣椒，滿箩的豆角，择择洗洗干净，都拿来腌下坛去。乡俗云：过了白露节，腌菜不生蛆。此时天气稍微转凉，腌菜坛里冒起的水也不象炎热天里那样起白花了。整坛整坛的腌菜齐整整的码放在厨屋的天井角边，一直放到第二年，摸出来的辣椒豆角酸笋，脆生生的鲜明得很呢。家中两个瓷器“纸媒筒”原是香烟桌上的摆设，后来配了对描金花瓶，母亲就把“纸媒筒”用来腌菜了，一筒腌红辣椒丝，一筒腌整只的青红椒，腊月里或正月头，掀开一筒抓一小碟，确实是开胃下饭的好菜呢。
我一直回想幼年时在姑姑家吃过的一种辣椒，不辣甚至有些甜，很合小孩口味，这种叫白玉辣的辣椒，黄橙色中又泛些玉白，如好吃的香蕉苹果颜色。成熟的白玉辣切碎拌入生姜大蒜麻油味精醋，香脆而甜，十分好吃，可惜现在村子里已見不到这种白玉辣了。
婺源人喜食的辣椒里不能不提段莘的阆山辣椒。十多年前有次我在一亲戚家吃饭，菜陆续上得差不多了，最后端上来一小锅牛肉炖罗卜，酒精炉蓝色的火苗在锅底飘忽，我挟起片牛肉就咬，没想一股干辣的冲劲直透头顶，嘴腔里如火烧灼一般，回旋片刻辣味又直辣心间，令人浑身火辣，虽是冷风寒夜，高山辣椒的辛辣劲儿硬是冲得人头脑冒汗，一身舒坦，自此始信“阆山辣椒项山酒，石佛的木勺不用拣”一语不虚也。
乡村人一时吃不了的辣椒除了腌制，要么切碎晒干，或者用棉线把一个个熟透的尖长红辣椒穿起来，晾晒在屋檐下房梁边。阳光里，那一串串紫红椒越晒越红，一如串串热烈喜庆的鞭炮挂在醇朴厚实的农家门头，平静的巷陌里，阳光透过高低不等的马头墙投照下来，斑驳光影里，干红辣椒串串身影被拉得老长，门槛石上两个女孩捧着碗，饭上铺着鲜红脆嫩的辣椒腊肉，风里屋檐下，她们吃得万分宁静。
岁末的市场上红辣椒品种多得人眼花缭乱，灯笼辣，柿子辣，尖刀辣，红牛椒数不胜数，眼之所及一片椒红，穿梭来往的买菜人手里也多是提着几斤辣椒，眼光梭来望去的再拣别的菜。市场上的辣椒配菜还可以，肉头厚也新鲜，切丝切片入菜炒，色彩鲜目也中看，而真正识货的当然还是自家种的辣椒好呢。
清人文廷式有词云：“闻柝夜，警鸡晨，重重宿雾锁重闉，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文学士也是喜辣的，只是腊月里天寒地冻，一百多年前的赣西萍乡市面上不可能有返季节的新鲜红椒，诗人迎年的红椒应该是水发干椒，或者是酸脆脆的腌红椒吧。在那风雨如晦的清末乱世里，一抹辛辣的红艳亦给革职归家，忧愤苦闷的诗人捎带了些许慰藉和希望吧，只是这一味辛辣酸麻的辣味从词章里逸出，辣过年头，一直辣进长长的岁月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