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志在天下的朱元璋于公元1357年以十万之众进军徽州，镇守婺源的元将恩宁普会同地方官汪同决心扼徽饶婺之要冲，放手一搏，徽州大地战云密布，婺源人查瑜寝食难安，苦思冥想后，决定效仿祖先为保全宗族再次踏上迁徙之路，目的地在千里之外的海宁袁花。
查瑜的此次迁徙，是查姓定居婺源后的第二次迁徙，查氏第一次大规模迁徙还是在三百九十四年前，公元963年，曾任南唐宣歙观察使的查文徵隐居婺源城西查公山，其子宋太常寺太祝查元修，因为一个“见凤而止，遇凰而住”的梦兆于第二年迁至婺源浙源凤凰山下，转瞬三百春秋，三百年来平安无事，如今却不曾料想南方竟也有烽烟四起的一天。
在时隔查瑜徙出六百年后，我们可以得知，相对于他的出发点，查瑜在公元1357年的这个决定未免多余，因为那一年他所担忧的战祸并未出现，朱元璋几乎兵不血刃就拿下了整个徽州府，这其中就包括献城而降的婺源县，反倒是他认为安全的海宁袁花在第二年就迎来了朱元璋的农民军。
不过，就结果来看，这个决定意义非凡，不仅将相隔千里的婺源与袁花紧密相连，而且催生了一个以“诗书”“文宦”传家的文化世家。
二
查氏定居婺源后一直秉承着的崇文之风，涌现出婺源最早的京官——宋大理寺评事查甄、工部尚书查陶，而迁出婺源的查瑜则用了六百五十年的时间将这种书香门第的做派发扬到了极致。据统计，袁花查氏在明清两代共有进士二十人，举人七十六人，以“一朝十进士，兄弟三翰林”之美誉与海宁陈氏、奉化蒋氏、绍兴俞氏并称为江浙四大家族，就连圣祖康熙皇帝都为之挥毫，写下“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的溢美之词。
查氏族人当然没少得文化的好处。康熙时的查升因为书法秀逸，一手蝇头小楷精妙绝伦，颇得董其昌神韵，让康熙倍加赏识，认为“他人书皆有俗气，惟查升乃脱俗耳”，不仅赐书、赐画、赐御笔、赐砚台，还赐第西华门，并御书堂名——“淡远”；乾隆时的查揆，不过一介举人出身，官只做到知州，却以六品之身，名行载于《清史稿》，也是托了文化的福，因为查揆写得一手连当时文坛领袖钱大昕、法式善都为之惊叹不已的好文章。
可文字给这个家族带来的痛苦却同样刻骨铭心。
三
康熙朝的查嗣琏做为清初效法宋诗最有成就的作者，在文坛声名早著，但在二十八岁那年却因为在国丧期间与好友洪升、赵执信宴饮观看《长生殿》一剧，着了一次文字狱的道，被革去国子监学生籍，仕途严重被耽误，直到五十三岁才得中进士，吃过亏的查嗣琏不仅更名“慎行”，更是只在官场混了十年就早早地告假回家修养。
如果说查慎行二十八岁时候犯的是一个文人雅士的无心过错，需要用仕途作为代价，那么他的弟弟查嗣庭为了文字赔上的则是整个家族。
查嗣庭同他的三个兄弟一样，是进士出身，而且由于文才出众，中进士后便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雍正四年时，已是内阁学士、礼部左侍郎的查嗣庭任江西乡试正考官，因为出的试题让皇帝勃然大怒，雍正钦定其“大逆不道，怨诽诅咒”的罪名，结果查嗣庭被判凌迟处死，即便结案时他已死在狱中，仍被戮尸枭示，查氏之子十六岁以上的被判斩立决，十五岁以下的儿子以及二哥查嗣傈及其诸子均流放三千里，就连他谨小慎微、早已不在江湖久矣的另一个哥哥查慎行，也被定为“家长失教罪”，被逮入京。
四
在查嗣庭因文字家破人亡一个半世纪后，查氏家族的另外一个子孙查人清也因文字身陷囹圄。
查人清作为书宦世家的传人，写得一笔好文章，早年得中秀才，清亡后，查人清将他的文采都用在了撰写政论上，针砭时弊，一针见血。结果而因此命运坎坷，先是被军阀孙传芳通缉，后又被蒋介石政府投入大狱，一辈子没过几天安稳日子。
可叹的是这查人清还并非是查家最后一个因文字而受伤的人，在查人清二十年后又有查良铮，更让人为之扼腕痛惜。
查良铮笔名“穆旦”，十一岁即开始诗歌创作，二十四岁时怀抱一腔热血投笔从戎，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日，九死一生后创作出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上的著名诗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没想这爱国之情却在十五年后成为“历史反革命”的铁证，十多年里，饱受管制、批判、劳改之苦，导致这位被誉为“现代诗歌第一人”的天才诗人不得不在四十岁的黄金年龄便停止了诗歌创作。
这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文化的悲剧。
五
或许是查瑜在六百五十年前的出走带走了婺源查氏的文脉，留居婺源的查氏家族其后官至高也不过县令，在仕途有所建树的很少，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与袁花查氏完全不同的道路——经商。婺源查氏行贾天下，远及海外，在商界十分活跃，一直是徽商中一支劲旅，历史上出过不少的豪商巨贾，虽与袁花查氏相比缺少了那份书香门第的荣耀，但百年来却也少了那些因文字而起的官司。
我们说判断六百五十年前查瑜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那些查氏族人的人生风波貌似因文字而起，却又似乎与文字无关，想那查人清与穆旦固然是为自己的信仰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可那查慎行与查嗣庭纵使身在江湖，终究也不过是书生一介，却也落了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一切似乎都印证了那句“人生识字忧患始”的老话。
可我们仍要感谢查瑜，如果不是查瑜，我们就无法看到一个真正的徽州——亦贾亦儒，亦动亦静。从这点上来说，查瑜的迁徙，并没有割裂查氏家族，亦不曾割裂徽州，他只不过在婺源与海宁的千里的距离间为我们演绎了一个流相同血、走不同路的两面徽州，亦是完整的徽州。
而那些命运迥然相异的悲喜人生，固然令人慨叹，亦无需为之唏嘘，诚如那位查氏家族的天才诗人穆旦临终所言——“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仅此而已。
